雛∞藏室

【四十七】

　　『索隆，抱我。』

　　天地顛倒。晨昏交覆。

　　呼吸停滯，挾帶著時光洪晃而過。巨大的齒輪扭轉命運，乾坤膠著。

　　綠髮男人呆立原地，剛才的聲音在腦海中滾水一般地充斥沸騰。

　　而他明知，不是他。

　　……不，不會的，不是他不是他。理智不斷告訴索隆自己身後只有一個騙人布，那個眉毛打卷的傢伙正在一個不記得名字的地方等著自己過去找他。百分之一千一萬的不會出現在這裡，更不要提說出這樣的話！這是不知道哪個混帳殿下給自己的考驗！這樣的考驗！

　　可是──想通是一回事，相信是一回事，大腦和身體的反應卻是另一回事。

　　
　　那個聲音，只是用了金髮男人最普通平淡的腔調，一句最簡短的話，就讓他恍神掙扎到近乎崩潰。因爲他幾乎要窒息而痛苦地發現，這樣的情景，自己不是沒有肖想過。

　　曆近而清晰的回憶是不久前，在庫里的岩洞，他曾經就差那麽一點點……真的做出來。如果當時香吉士沒有推開自己，他沒有想下去也知道答案；並且他更清楚地知道，即便那時真的伸手過去，自己也絕不會後悔。

　　這些日子來一直忙碌而努力地找尋那人，索隆腦中那些有意無意被淡漠掉的回憶終於在一瞬間攢集，悉數迸發一潰千里。

　　識見過無數次的海般澄澈的眸，金色髮絲飛揚灑脫的弧度，專屬於那人的跋扈與優雅，毫不矛盾地包容在那副瘦削卻有力的軀體中；他與自己並肩戰鬥，會那樣自然地爲自己引路，爲自己準備合口的飯菜，在晶洞中牽自己的手。

　　綠髮男人終於發現自己是始終看向他的，是在珍惜他的性命的；是會……爲了他隱忍的表情而心口鈍痛的。

　　『索隆，抱我。』

　　無可抵抗地循著『他』的聲音被蠱惑。

　　躍入視野的海水晶瑩，鋪開背後的星辰浩蕩。

　　那個人的笑容驚心動魄。

　　……伸手將他摟進懷裡，又有什麽問題？

　　就因這樣一個念頭，綠髮男人就只懂得楞然站在那裡，無法回神。

　　沒有答覆，沒有回頭，可是也沒有安然度過的意思，所以考驗依然繼續。

　　
　　香吉士的聲音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。這一次帶了些輕笑，是他最爲熟悉的挑釁腔調，比先前那句不像是出自他口的話更加生動鮮活。「白痴綠藻你要去哪？給老子轉過頭來！」

　　……幾乎要不受控制地要回頭。

　　他找了他那麽久那麽急切，久到急切到……一個髮色相似的人都可以令自己穿越茫茫市集不歇追去！這一次他的聲音是如此真切的傳來，近在咫尺，怎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？

　　他怎麽能不回頭。

　　等等，這是考驗……不，不可以。

　　遠非常人的毅力讓他心念電閃間記起這件事。索隆咬牙，運盡全身的氣力才勉强支撑自己不作出任何動作。他狠狠攥起拳，當下掌心幾乎要摳出滿手鮮血。

　　如果他可以將那個聲音視作虛幻，不予理睬，過這一關當然輕而易舉毫無懸念；可就因爲是那個人，這樣簡單的事情他卻幾乎做不到。

　　比起無視那個聲音繼續向前走，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在讓他接連不斷地動搖。

　　──那是個最不能放手的人。

　　最先察覺到索隆異狀的是他身後的狙擊手。畢竟走在身前的人毫無預兆就停下腳步一動不動，害得自己幾乎要撞到他身上。腳下一個踉蹌，望見下方火湖滾騰的景象，瞬間心臟就跳到嗓子眼。

　　長鼻子狙擊手心說著鎮定鎮定啊騙人布船長，你可是海上第一的勇士……！這才緩下口氣在米許寬的輪回之路上重新站穩。

　　「喂。」騙人布帶著點緊張的心情盯著身前的綠髮男人，不太有底氣地招呼一下。眼下能對這個男人造成異狀的，唯有殿下給予的考驗。

　　最前方的庫里聽見背後的異常，知道這次輪到索隆，就向前走出兩步停下。翠綠眸子微瞇，回憶了一下剛剛走過的黑石雕像：山羊鬍子和那標志性的輕佻笑容，是『阿撒茲勒』。

　　聽聞這個傢伙偏好攻人心術特別是感情上的糾葛……。不管怎麽說，喜歡從這種問題著手的，絕對是狠角色。

　　少年很清楚輪回之路的規則，自身的執念越刻骨，蠱惑的力量也就越强大。這是曲神島的魔法，並不是理智的頭腦就可以應付得了的東西。就拿自己來說吧，就算貪財，從本質上講也不是個一毛不拔的主，連莫撒錫椰果那種價值不菲的東西也是說送人就送人的；所以對於錢的執念並不算太深，瑪門殿下的考驗根本就算不上難爲自己。

　　但眼下，庫里更想知道的是……阿撒茲勒殿下在用什麽蠱惑劍士？想起索隆整個人給自己的感覺，只怕他的執念才更加堅韌吧……。

　　騙人布眼見綠髮男人站在原地，微微扭動了一下脖子，似乎是想回頭卻又知道不能的樣子。他垂下目光見到索隆青筋爆起的拳背，不禁錯愕。儘管不知道索隆究竟面對著怎樣的蠱惑，可稍微想像一下……，就連索隆這樣的男人都會被折磨到這麽痛苦……是怎樣超級可怕的考驗啊！

　　但是……但是這樣下去的話！索隆一直在渾渾噩噩，根本沒有要挪步的意思，留在這裡只會更加危險！

　　反正自己的考驗也已經過了，還能怎樣？這樣想著，騙人布心一橫，大叫起來。「索隆快走啊！香吉士還在前面等著咱們呢！」

　　僵直的身影猛地一震，幾乎是馬上就向前踏出了一步。騙人布的聲音如落雷，將索隆本來難以克制的茫然思緒瞬間拉了回來。之所以能立刻清醒，只因爲話中提到了最重要也最關鍵的一點──香吉士根本就沒有在這裡。

　　他受到的全部蠱惑，都是基於那金髮的人。魔法的考驗令他産生了那人在身後的錯覺，天生堅毅的性格又讓他無形中陷入最强勁的蠱惑，一發不可收拾。騙人布這一喊可謂一言驚醒夢中人。

　　心中一片清明。那個聲音帶來的强烈動搖感已然消失無存，索隆望一眼前面已經走開幾步遠等著自己的戈其，快步走上前。他沒有說什麽，因爲自己的這場考驗不是問題，他不確定自己開口會不會被直接判定爲不合格。只有等出去再說了。真是好險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綠髮男人剛剛在認真考慮的問題，也開始莫名在心內縈繞不絕。

　　比如說……

　　『……伸手將他摟進懷裡，又有什麽問題？』

　　蘇芳娜帶著金髮男人來到離村子更遠的地方，遠僻荒凉得幾乎不會有人來，這是金髮男人的要求；在一次準備食材的時候，他從小女孩口中得知了有這麽一個地方。一片野生的花田，大朵大朵的瑞格花肆意綻放，空氣中滿是這種植物獨特的辛辣氣息。他用過曼吉地的所有調料，這是不同於他所知的任何一種，用這種叫做瑞格多花的瓣葉製成。所以作爲一流的料理人，香吉士自然很想知道，新鮮的瑞格花是一種怎樣的植物，還有沒有其他的料理手段。

　　「就是這裡了。唔，腳下沒有懸崖的，你隨便走也不會有問題。」蘇芳娜雖然也不常來，但總算還知道這個地方。

　　整個曼吉地都是處於莫撒錫島的背面，是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。所有的照明都是發光的晶石，所以植物也都不會呈現陽光之下的綠色姿態。若是藍眸澄明如昔，一定會驚嘆於眼前的絕妙景緻。

　　頭頂心是整片發光的細碎水晶壁，腳邊有無邊無際半人多高的幽藍色植物，如芭蕉般大小的藍葉上方，浮動著一層海洋般暗涌的深紅，盡是或怒放或暗斂的瑞格多花。四片巴掌長短的尖細花瓣組成一個爪形，高揚向天密緻生長。凜冽的風不時順著島嶼的輪廓呼嘯，整片花田就隨風瘋狂掀擺，迷幻的色彩像是最美麗的獸的皮毛，極致魅惑。若有似無的辛辣氣息也同樣帶著狂放，充斥著每一處味蕾，竟然有種微微醺醉的感覺。

　　金髮男人站在這片花海中，小心翼翼地觸摸手中的花瓣。他聽見風掃過葉片的唦唦聲，聞著令人迷醉的辛香，突然間心底涌起一陣莫名的安靜。

　　果然……雙目失明的自己，這樣過才比較適合。

　　雖然會想念那些刺激驚險，毫不服輸的日子，但那都已經是不可能再重回的存在了。所以安下心來做自己的事情就好。

　　至少不會在關鍵時刻拖累其他人，特別是生死與共的那些傢伙。

　　不如就這樣安下心來做料理。

　　即使有些人再也吃不到，也依然可以讓其他的人有幸福感。

　　料理是一件充滿愛的事情，每一個環節都是。香吉士每每想起這點總會露出一點笑容。身爲一流廚師，他會考慮如何讓那些食物的味道更美味；比如這種瑞格多，做成辛料當然是最佳選擇，但這並不意味著現有的做法就是完美。金髮男人心念電閃，轉眼間就有了三種想嘗試的新做法。此外他還想起一件事情，一件其實不該被他遺忘的事情。

　　「蘇芳娜小姐。」

　　小女孩原本在低頭采集瑞格多的瓣葉，畢竟她也不常來這邊，走一趟總要有點收穫才行。聽見香吉士在叫自己，一抬頭，她就看著眼前的景色怔楞不已。幽藍與深紅的色彩交織，金髮男人直起身子站得優雅無端。金色的髮絲垂落擋住臉頰，只見他凝練的側臉，看不清神色。背後一對金羽勾起說不出的清淺溫柔。指尖挑起一朵暗紅的瑞格多，男人淡漠高貴的氣質令她幾乎在一瞬間就呼吸凝滯。

　　向『路西法陛下』起誓，她蘇芳娜絕對不是沒見過權貴的人！可就算這樣，眼前金髮的人還是令她深吸一口氣。

　　──眼前的人，應受萬人景仰。

　　這樣的念頭層層難抑，蘇芳娜的視線再一次凝聚到那雙淡金色的羽翼上，不禁疑惑，香吉士他……到底是什麽人？

　　「我想借你的紙和筆用一用。」微沉而不失溫柔的聲音把小女孩從不斷翻騰的思索中拖回現實。

　　「哈？」看不見的人也需要用紙筆的？

　　「我有很多料理的做法，可以寫下來留給你。你不是也很喜歡嗎？有了這個，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，也一樣能做出好吃的料理來。」

　　「不，香吉士，」蘇芳娜輕輕打斷了他的話，她灰色的眸中有爲男人表情露出的悲傷，「哪怕是同樣的食材同樣的做法，你做出來的味道，別的人永遠都無法模仿。」

　　她的回答令香吉士左邊的胸膛都隱隱感到疼痛。他難以自制地又一次想起綠髮男人，微微的苦澀蔓延。

　　那個白痴一樣的藻類是沒可能吃出不同的味道吧？

　　小女孩似乎沒有意識到香吉士心底的波瀾，她平靜的聲音越過並不遠的距離傳到金髮男人耳中。

　　「……而且，如果不是想特意做給某個人吃的話，再好吃的料理也沒有存在的意義。」

　　沒有……存在的意義嘛……

　　娜美小姐、小羅賓、魯夫、騙人布、喬巴、佛朗基、布魯克，……索隆……。

　　是不是說，如果我不再給你們做料理的話，就失去我存在的意義了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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